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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2章 佛海波瀾無盡時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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佛海波瀾無盡時(二)

徐三欲要收養裴秀為義子,周文棠聞得此言, 卻是眉頭緊蹙。男人稍稍一嘆, 瞇眼道:“你可想好了?小心日後養虎成患, 又是一個潘亥。”

徐三目光堅定, 沈聲道:“你放心,這一回, 我會慎之又慎。方才你一言將我點醒, 曹姑之讖語, 確實未必作得了準。而我呢,偏偏要卯足力氣,讓它一定成不了真。徐裴秀, 我是養定了。”

男人斜倚榻上,淡淡聽著,卻是一言不發。半晌過後, 他輕輕嘆道:“你何時動身去壽春?”

徐阿母生前有言, 自覺一生榮華,皆在京都, 便遵囑徐三, 死後也要將她葬在京郊。母女二人挨得近些, 黃泉之下, 也好日日相望。

至於貞哥兒的屍身, 早已被鄭七燒為灰燼,草草葬於西南險地。徐三心有不甘,便向官家求了從二品的誥命, 還求得官家準允,貞哥兒可隆喪厚葬,魂歸故裏。

眼下已是年末,待到正月,徐三便要動身離京,登山踄嶺,送貞哥兒的空棺回鄉安葬。

——正月。

徐三驟地又憶起了曹姑之讖語,那婦人說過,讓她在正月裏,救一個命中註定之人,若是不救,必將孤獨終老。可她若是動身離京,前往壽春,只怕誰也救不得了。又或許,是在半道之中,救下某人?

徐三低著頭,沈默了一會兒,匆匆瞥了眼周文棠,這才試探著道:“我正月動身去壽春,一去一回,怎麽也得小半個月。待我回京,再過上三兩個月,那門婚事,便也要提上日程了。”

她稍稍一頓,並不看他,只垂眸問道:“你呢?你正月又有何打算?”

周文棠聞言,漫不經心地道:“正月十五,乃是上元節,亦是開封府中,一年兩度的佛道大典。今年主持大典之人,明面上是三大王,其實是我這個奸臣小人,代為督辦。來年正月,只怕我得在大相國寺,待上小半個月了。”

這佛道大典,若是追根溯源,倒還是由徐三而起。想當年她蟾宮折桂,新官上任,京中便出了那吐蕃獒犬之事。為了清查道觀寺院,徐三便以盂蘭盆為名,辦了一回佛道大典,順理成章,將京中僧人道士的名單來歷整理妥當。

詩曰,無心插柳柳成蔭。徐三倒是不曾想過,這暗含政治意義的祭典,反而為開封府的攏袖之民,增添了如許樂趣,以至於從一年一回,慢慢地變為了一年兩度——正月十五一次,七月十五一次,皆是京都百姓一大樂事。

但是,正月,大相國寺,佛道大典,這些字眼聯系起來,實在讓徐三心中生出了不好的預感。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不住加快,呼吸亦是漸漸不穩,一股深重的懼意,猛地自心底襲來。

她還沒來得及反應,她的手便先於她的心,緊緊抓住了周文棠的手腕。

徐三怔然,低頭望向自己的手。

那只手不知怎的,竟不聽控制,死死地勒著周文棠的胳膊,似是無論如何,也不肯將他松開。

一定要將他抓牢,不然就再也見不到他了。

她沒來由地,生出了這樣的念頭。

男人見狀,瞇眼看她,輕笑道:“怎麽?難分難舍?”

徐三緩緩搖了搖頭,猶豫了一下,低低說道:“不。你不能去大相國寺,絕對不能。換我去。我會求官家,此次佛道大典,就讓我代為督辦,將功折過。正月十五過了,我再送貞哥兒回壽春。”

周文棠見她如此,皺起眉來。徐三很是心虛,趕忙又絮聲道:“你瞧你,身子都成這樣了,好好養病才是,胡亂折騰甚麽?這佛道大典,全是煩文瑣事,你就不必來辦了,我來辦。你就在這院子裏待著,大門不許出,二門不許邁,正月過了,你再出去。”

周文棠聞言,先是一怔,隨即唇角微勾。

徐三一說正月,他便立時明白了過來。原來在這丫頭心中,他也說得上是相守終生之人。

周文棠目光熾熱,似笑非笑,擡眼看向徐三,又緩緩擡袖,想去撫摸她的頭頂。徐三卻是避之不及,立時閃躲開來,惟餘男人的大手,僵在半空,進退兩難。

徐三心慌意亂,急急後退兩步,又匆匆說道:“按時服藥,可不能忘了。酒色財氣,全都要戒了。時辰不早,我去求見官家了,你,你多保重。”

她言罷之後,不待周文棠回話,這便轉身而去,風也似地沒了人影。待到她再一回神,卻發現自己已不知走到何處,只見身畔乃是一泓湖水,雪雲初霽,小亭幽靜。

她緩緩走至亭中,憑欄而立,望著湖中錦鯉,忍不住捫心自問:難道在她心中,周文棠,真是可相依相守之人嗎?不然怎麽曹姑當初一說此言,她心中浮現的,便是那抹清肅身影。難不成她長久以來,一直在掩目捕雀,自欺欺人?

徐三倚於柱後,正心煩意亂之時,忽地又聽得稍遠處,有二名綠衣宮人,正竊竊私語,似是在說些宮闈秘事。徐三皺起眉來,提耳細聽,卻只聽得“山大王”、“有孕”、“殺了”等字眼,更為詳細的,卻是怎麽也聽不清楚。

眼見得那宮人漸行漸遠,徐三心上生疑,正打算追上細問,不曾想才一轉身,便見石桌一側,有一男人身著絳紅緞袍,足蹬漆黑皂靴,跨坐在石凳上,擡眼緊盯著她,淡淡含笑,一言不發,正是數月未見的宋祁。

也不知他何時來的,又將那宮人之言,聽去多少。

徐三心上一沈,面上鎮定自若,只走上前去,在他身邊坐了下來,含笑說道:“殿下來的正巧。我這裏有件事,想請殿下出手相助。”

宋祁垂眸,緩緩說道:“三姐何須多禮?但說無妨。”

徐三佯作無奈,深深一嘆,道:“祁兒,你也心知,我如今想見官家一回,難如上青天。潘亥之事,你該也得了消息,毫無疑問,此乃光朱作亂。潘亥雖死,但卻有端倪可察,操縱他那人,多半與大相國寺,淵源不淺。你先前也說了,使計迷惑你之人,乃是一位戴著鬥笠的高僧。”

宋祁點了點頭,輕聲道:“三姐想去大相國寺?”

徐三應道:“正是。正月十五,乃是佛道大典,若是明著由你督辦,暗中由我操持,你得了功勞,我得了線索,堪可兩全其美也。如今這差事,還在中貴人手中,祁兒,你去幫我爭一爭這差事,如何?”

她稍稍靠近宋祁,只聞得他身上滿是酒氣,再細看他眉眼,確有幾分醉態。而宋祁一手抵額,斜睨著她,半晌過後,方才沈沈笑道:“好。三姐難得有求於我,我如何會不幫你?”

徐三笑了笑,只說等他消息,起身欲走,不曾想宋祁卻忽地伸手,扯住她那縞素衣角,聲音低沈道:

“三姐,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?方才宮人所言,我不準你信,我也求你,勿要信了讒言佞語。”

徐三頓了頓,緩緩笑道:“殿下多慮了。隔著這麽遠,我又沒生得一副順風耳,聽都聽不清,更不必說信或不信。”

宋祁低低笑了,沈聲道:“你騙我。你分明信了。”

他牽著她衣角,微惱道:“你沒聽清,我便講給你聽。我那宮中,有個婢子,懷了身孕。照理來說,乃是喜事,只管領些銀錢,安心養胎,哪知她竟一頭投進了湖水,自盡了。三姐你看,就是旁邊這湖,看著多淺,其實呢,能淹死人。”

“她乃是我宮中司寢,平日為我息燭蓋被,如今她死了,旁人便說,她是壞了我的子嗣,因有孕在身,被我殺死,沈屍湖底。可她們也不琢磨琢磨,我若能開枝散葉,官家高興還來不及,我又如何會憤然殺之?”

徐三沈默半晌,只低聲道:“殿下自有分寸。”

這六個字,分明是在說,她不信他。

宋祁緊攥著她的衣角,良久無言。許久過後,他松開衣角,擺了擺手,只讓徐三離去。徐三對他一拜,未曾多言,轉身而去,惟餘宋祁獨坐亭中,望著那幽幽湖水,金鱗池魚,一動不動,也不知是在思慮何事。

待到徐三回了府中,用膳之時,徐璣又和徐三提及此事,說是如今開封府中,說書的唱曲的,都在編排此事,也不知在這背後,是否有崔金釵等人推波助瀾。

那小娘子手持竹筷,睜著靈氣十足的大眼睛,對著徐三問道:“三娘,若真是崔氏搗鬼,咱們要不要有樣學樣,也找幾個說書唱曲的,編排編排薛鸞?她雖八面玲瓏,長袖善舞,可到了閨閣之中,也是不幹不凈,總有可編排的。”

徐三聽著,卻是搖了搖頭。

她心裏清楚,今日亭中,宋祁又騙了她一回。

前生她當律師時,曾經聽過一個理論,犯罪者在殺人之後,往往會返回犯罪現場,或是為了毀掉罪證,或是為了尋找快感,回味殺人的過程,欣賞他人的恐懼與悲痛。

她今日走錯的那處亭苑,距離宮宴所在的金殿,頗有一段距離。宋祁不管是去哪兒,都不可能順路經過。他出現在這湖亭,絕對是特意來此。再看他說話時的微表情,徐三敢斷言,這可憐宮婢,一定是為宋祁所殺。

這男人,對自己睡過的女人、自己的親生骨肉,都是如此心狠手辣。徐三甚至不敢想象,他若登基為帝,又會如何鏟除異己、把持朝政。

徐三心上沈重,匆匆用過晚膳,便回了房中歇息。她走至門前,才一推開門扇,便見唐小郎點著燈火,正手握炭筆,低頭寫著甚麽。一見著徐三過來,唐玉藻卻是立時將紙筆收了起來,旋過身來,笑靨微開。

徐三也不曾在意,只微微俯身,笑著親了他左頰一口。她親了這一下後,唐小郎便將她摟住,如含香津,吮咂不休。瞧著好似沈迷其中,可他心中卻是清楚得很——

滿打滿算,只餘下十二日了。

徐三瞞著他潘亥的死訊,可他何等聰明,掃了幾眼後廚,算了算這些廚娘每日裏做幾頓飯,立時就猜出了潘亥多半已死。潘亥死了,那他身上這蠱,自然也是無解了。

似這般好日子,竟只能過十餘日,不過是,水月鏡花空好看罷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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